我经常在上课的时候，会给学生们复述一个我的老师丢给我的一个悖论：当你正在采访一个政治集会的时候，看见有一个刺客正准备刺杀台上的政客，这个时候，你是高声呼叫预警，还是等待新闻的发生？
如果你高声呼喊了，这个政客可能不会死，你违背了你作为一个记者的职责；如果你不出声预警，那么如果这个政客死了，你会不会背上良心的谴责？所以，这是一个悖论。
这是一个真实的案例，发生在日本。记者没有预警。
(资料图)
ChatGPT既然已经能够非常容易的编写一篇哲学论文，那么也就意味着，它能够更加轻易地编写出一篇非常正规的新闻作品来，那么未来的新闻写作还有前途吗？Midjourney的图片制作能力以假乱真，那么未来的新闻摄影作品如何才能避免虚构新闻图片的出现？
在一起空难之中，飞行员是空中飞行的重要元素，他身上包含着空难的重要信息，例如他的健康，经历和心理状态。但是飞行员的家属同样也面临着巨大的悲痛，这个时候采访家属，有没有伦理缺陷？
这些问题，是新闻学真正的Thrill，令人内心战栗，但同时肾上腺素飙升的领域。
张雪峰老师太不了解这个行业了，所以他压根就是在胡说八道。
1.
而且，如果按照张雪峰老师自己的标准，其实现在新闻学正是最有前途的时候。他实在太不了解这个行业了。
随着市场化媒体退出新闻领域，媒体现在成为了一个堪比公务员的职业，而且还不需要去千军万马挤独木桥考公。现在剩下的媒体除了央视系统、人民日报、新华社、中国日报等等，这些央媒，就是各级党报系统。
这些媒体工作十分稳定，如果没有犯错的话，按资排辈能够会逐渐上升级别，成为一级公务员的存在。收入虽然不算太高，但是也属于中上水平。并且，他们都是省市各级有司直管的，铁饭碗。即便是从属的网站，那也是事业编制，没有失业之虞。
也就是说，媒体行业已经回复到了1990年代之前的状态，成为一种国家机构。难道这不正是张雪峰老师在考验就业指导中津津乐道的美好前程吗？
从这个角度上，他真的在胡说八道。
2.
但是，我在上课的时候，经常告诉我的学生们不要进新闻行业。你可能猜到了，我教的就是新闻。
有一大票新闻学的教授在为新闻辩护，我听着都好笑，他们胡说八道的程度，和张雪峰差不多。
他们认为新闻学有前途的逻辑，其实和张雪峰一模一样。他们所讨论的关于新闻的前途，现在的新闻训练给予学生的能力，全都是在胡扯。
我反对学新闻的原因是，这一切学新闻的前途，与新闻学本身所要培养的人，全都背道而驰。因为in China，真正的新闻已经故去。
新闻是什么？新闻是一项追求真相的事业，新闻是一项挑战权威的事业，新闻是一项质疑社会的事业，新闻是一项守护真实、客观和平衡的世界的事业。
新闻是一种保护社会健康的事业。在传统中，新闻有所谓的“第四种权力”、“无冕之王”、“铁肩担道义”等等的光环，但是这一切全都是错的，新闻真正本质的功能惟有一个：watchdog，看门狗。
所以，新闻的本质是不从属于权势，不收买于金钱，不取悦于公众，不追求于前景。它应当有且仅有一项能力：无限接近于真相。
所以，它本来不应该是有司的囊中之物。自媒体多数也都不是新闻：做自媒体不需要学习新闻，任何一个会写字，会编故事，会唱歌会跳舞的人，都会做自媒体。
新闻本应是一种独立于所有势力之外的存在。
3.
新闻从来就不是一个富贵产业。在大多数的国家之中，新闻从业人员的收入，居于中下阶层。在发达国家之中，即便当上了新闻媒体的高管，和类似于金融机构、娱乐产业、电影产业中的高管，那都是不可同日而语的，差别分分钟是百万千万级别的。
但是仍然有一大票极其聪明绝顶、精明强干、人中龙凤的人投入到新闻行业中。为什么？
因为太刺激了，太有成就感了。他们可以质疑最有权力的人，挖掘最富有的企业的肮脏，寻找社会中最富有争议性的话题，冒着枪林弹雨去报道战争，深入沙漠去采访最隐蔽的恐怖分子。
做新闻的人必须要有独立于任何一种流行话语的思维，必须天生地具有质疑一切的敏感性，必须习惯性地拒绝任何一种具有诱惑力的谎言和收买，必须能够从万千纷繁复杂的事物中，抽丝剥茧地组织成为能够告知公众的有效信息。
所以真正热爱与坚持新闻的人，都是一群执拗地、天生的怀疑论者和不屈不挠的挑战者。
做新闻不是寻找金钱或权势，而是寻找真相所带来的刺激和成就。
所以西摩·赫什80多岁了还在采访，鲍勃·伍德沃德80多岁了还在写作，何伟早就功成名就了还在做记者。
因为新闻训练所培养出来的人如此优异，所以当他们转型进入其它行业的时候几乎是降维打击：politics易如反掌，作家顺理成章，大厂高管如鱼得水，开公关公司多数盆满钵满，当学者一战成名。
当然，守在这个行业里的，依旧穷困潦倒。
4.
所以我反对我的学生们进入新闻这个行业，我会教给他们一些我做记者做编辑时候的技巧，但是我希望他们用不到，因为这些都是屠龙之术。
他们如果进入了我上面所说的，如同公务员系统一般的媒体里面，他们运用我所教给他们的各种选题、采访、编辑技巧的话，他们会发现和他们的上司时时处在对峙冲突的状态之中。如今的新闻要的并不是真相，而是喝彩。那么他们就会被排挤、打压，痛苦、幻灭。那我不是毁了这些可爱的孩子吗？
如果他们想要顺风顺水地，安安稳稳地在现金的新闻系统里上升，获得稳定的收入，写意的日子，逐步的上升，他们需要的就是忠诚老实地按照上级所布置的任务，歌颂美好，倡导正能量，颂扬nationalism。那么他们根本不需要我所教给他们的那些质疑表象，调查疑点，寻找证据，摒弃偏见，零度情感这些东西，我给他们种下的新闻专业主义的种子，只会让他们精分。
好在，我对学生们的影响并不大。他们毕业后的去向，一部分是央媒或者官媒，另外一部分是公务员，到有司或者管理系统，还有一部分去了企业，当公关。这些就是当下新闻系的前程。按照张雪峰老师的标准都是好前程，而鲜少听了我的课以后变成调查记者的。当然，现在也找不到这样的职位。
所以张雪峰老师尽管放心。现在的“新闻学”真的是好前程。他实在说错了。
对了，我也警告我的学生们不要去自媒体。那里是一个超级污浊、肮脏、无耻的大染缸，是我打晕他们也要换的职业。
5.
我对于我曾经的一些同行们写的反对或赞成张雪峰的理由，都相当地反感，也倍感失望。
赞成张雪峰的，无非因为自己的新闻理想受挫，或者在新闻中收获了太多的苦难，或者自己的生活质量并没有因为从新闻转型出来之后获得安稳，于是开始愤世嫉俗，大声声讨新闻学，并且侈谈穷苦的孩子学新闻没有前途；而赞成张雪峰的，无非陷入了张雪峰的逻辑黑洞，以为新闻已经成为了社会的边缘产业，是一个要避开的天坑。
我对他们的失望，在于他们都学艺不精。他们并没有抓住新闻的天职和使命。他们在做新闻的时候背负的是包青天的使命，而不是新闻真正的使命：真相而已。
新闻学不要学了，并不因为他没有前途，而是因为真相没有了。现在的新闻学可以学，如果你只想要一个光明的前途和安稳的生活。
就是这么悖论。
6.
我向来厌恶张雪峰老师这样的人。他就是一个考研志愿版的陈安之，中国人从来不缺少的成功学，毫无文化的低端教育商，疯狂英语一般的教育传销人员。
有的报道已经说得很清楚了，张雪峰有三家公司，一年利润几个亿。什么只有穷人才需要张雪峰，什么张雪峰帮助了穷人。张雪峰和任何一个割韭菜的人没有任何差别，和传销、成功学、区块链、元宇宙、虚拟币骗子都是一路货色。
他和以前那些卖创业演讲光盘的人区别在哪里？
我们都是穷孩子出身，依靠高考改变，或者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。但是高考并不仅仅是进入大学，而是选择自己人身道路的关键时刻。因为我们所学的专业，在很大程度上，决定了我们未来的职业道路是什么，也因此决定了我们的人生道路是什么。
张雪峰只不过极限地放大了学生家长内心的焦虑。竞争焦虑。填报志愿和钢琴考级变成了一回事情，无非就是赢在起跑线。
张雪峰把专业和职业选择的现实主义演绎到了无以复加。
因为我们大多数的学生家长就是这么现实主义的。选什么专业能赚钱，选什么专业能安稳，选什么专业能鲤鱼跃龙门。
但是家长们，包括多数的学生们，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，想成为什么，热爱什么。
现实主义看上去是一种稳妥的策略。因为社会上的成功人士，看上去就是那么些职业。但是他们所不知道的，只有热爱，只有孜孜以求的奋斗，只有不离不弃的职业追求，才能真正成就这些贫苦的孩子们。
如果热爱哲学，你可以成为王德峰；如果热爱科学，你可以成为袁隆平；如果热爱艺术，你可以成为杨丽萍；如果热爱技术，你可以成为张小龙；如果热爱经商，你可以成为任正非。
在热门之中竞争的你，因为既缺少资源，也缺少能力，你失败的概率，比别人更大。
张雪峰和他的择业逻辑的现实主义，正在毁掉一批又一批，一代又一代优秀的年轻人。因为他们本来可以因为自己的热爱、执着与努力，而成为与众不同的人，但是在现实主义的驱动下，他们放弃理想、热爱和优势，而变成这个社会上又一批失败的蚂蚁。
这样的追逐成功的蚂蚁，最终都会变成这个社会无穷无尽地追逐金钱和权势的工蚁，制度的电池，权贵的养分。因为他们最终只会悲叹命运多舛，运势不济，而不会知道，是放弃了自我之后的自然结果。
再一次，我们社会整体，在以张雪峰老师为首的、成千上万父母支持的、千千万万公众认同的，摒弃了质疑制度的责任，放弃了教育的目的，荼毒了孩子们的思想，把又一代年轻人原本应该自由成长的肥沃土壤，毒化成为了千篇一律的人才盐碱地。
7.
张雪峰老师不懂新闻，他也不在乎新闻，他也不关心父母，他也不在意孩子们。他们都不过是一茬又一茬的韭菜而已。
教新闻的人也不在乎新闻。因为他们关心的是就业率，央媒国媒党媒的录取率，课题的经费，学校的表彰。新闻的危机和挑战，不是他们考虑的重点。
做新闻的人也不在乎新闻。因为这不过是他们的饭碗，他们的晋身之路，他们的房子车子的来源。
新闻在此国早就已经故去，学它干嘛？我只是想告诉你，新闻是一项激动人心的事业，是一项值得终身付出的职业。如果你能够热爱它，它并不在这里。如果你能够学会像热爱它那样热爱你所喜欢的职业，那么张雪峰和任何人的任何劝诫，都是胡说八道。
只有一种东西能给你带来终身的幸福和成功，那就是你的热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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